第二天清晨，越桑渝刚刚睡醒，阳炽便敲门进来了。

阳炽将药放在桌子上，礼貌地对越桑渝传达了萧既明的话：“城主说他处理完罪城事务，就和您一起去冥渊。越公子，您喝完药早些准备吧。”

越桑渝没有喝药，只是问阳炽：“你来罪城多久了？”

阳炽不明白越桑渝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四百多年。”

“比流云晚一点。”越桑渝点头。

阳炽瞳孔轻轻一颤，却没有逃过越桑渝的目光。

“你的家人还好吗？” 越桑渝又问。

阳炽鬓角流下一滴冷汗，不知道为什么，比起萧既明充满威压的赤瞳，他更怕越桑渝这双清冷幽深的眸子，因为阳炽看不透他的眼睛，他却能将阳炽一眼看穿。

“对于罪城里的人，家人早就无关紧要了，来这里的哪个不是孑然一身？”阳炽的回答没有一点漏洞。

“可我觉得你是个重情的人。”越桑渝把玩着勺子，却并不喝药。

“越公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阳炽轻松地笑了笑。

“是吗？”越桑渝的声音轻得听不见，他端起药碗，将药缓缓倾倒在地上。

随着他的动作，可怖的焦糊唯伴随着上升的白烟充满了整间屋子。地上华贵的雪狐地毯居然在接触到汤药的一瞬间化成了灰烬。

“你用毒很精妙，可我杀过太多人，也结了不少仇，没点警惕是活不了这么久的。”越桑渝看着面如死灰的阳炽，语调淡然。

阳炽跌坐在地毯上，脸上的表情却不是阴谋被识破的恐惧，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杀不了我，你的家人就会被风曼珠杀死吧？原本她答应你，只要找到流云并设法打开罪城结界就赦免你，放你回魔族与家人团聚，可我的出现让她改变了主意。”越桑渝叹了口气。

阳炽闭上了眼睛，好似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再睁眼时，一柄短刀出现在了他手中。

短刀带着必杀的意念向越桑渝刺去，他赌此时越桑渝重伤未愈，力量大不如从前，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可他赌错了，越桑渝凭空抓住他的手腕，眨眼间就卸了他的刀，甚至连身体都没有移动。

“你的战斗力不强，心思却异常缜密，萧既明让你做他的近侍就是看中了这一点。”越桑渝看着跪倒在地的阳炽：“他收留了你，你现在的名字也是他为你取的，四百年来他也没有亏待过你。你利用职务之便进入罪城地下的能量源，破坏罪城结界，就没有想过如果罪城为此被烁家察觉，他和罪城居民会怎么样吗？”

“我不想对城主不利，可我也不能不顾我家人的生死！”这个沉稳的男人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喉咙里迸发出近乎疯狂的咆哮：“我已经被族人抛弃，再没有了家人，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越桑渝略一失神，放开了阳炽。

“我这一生只有过两次疏漏，一次让我被本族驱逐，有家不能回，一次让我断送了自己与家人的性命……”阳炽捂住脸，跪在地上颤抖着呜咽，像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我真的尽力了，我以为我可以瞒过你……我只是想回家而已……你为什么要出现……”

“能进入地底能量源的人太少，这其中只有你是魔族，而且在流云之后来到罪城。”越桑渝说：“其实我也是见到噬生龙时才反应过来的，因为之前我一直以为内奸打开结界的目的是为了送来那个有烁家血脉的女孩。”

阳炽长叹一声，飞快地捡起短刀向自己颈抹去。

然而越桑渝广袖一拂，就将他的刀打落。

“你的家人还在风曼珠手里，你死了他们也活不了。”越桑渝语气凌厉了几分。

“我杀不了你，他们迟早要死。而且你比我更了解城主，你觉得他会放过背叛他的人吗？”阳炽眼神空洞，已经没有了生的意识。

萧既明统领罪城两千年，他的雷霆手段让罪城一群亡命之徒都感到恐惧。他从来不会放过叛徒，甚至那些想要离开罪城的人，若是不能给他一个合理的理由，也会死在他的长刀之下。也正是这样的作风，让他在这个汇聚了三界大多数亡命之徒的地方永远站在权力巅峰。

越桑渝闻言看向门口，朗声问：“萧城主愿意卖我个面子，饶他一命吗？”

门口传来熟悉的慵懒声线，却又透着几分难得的无奈：“罢了，看在他跟了我四百年的份上，要是能将功折罪，以前的帐就一笔勾销。”

越桑渝轻笑一声，对阳炽说：“谢谢你的城主吧。”

阳炽却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悦：“长公主是不会放过我家人的。”

“你想救你的家人，就一定会有办法。”越桑渝说：“我要去浩渺宫为海神祝寿，你与既明先去魔族等我。”

“让他自己去魔族，我和你一起去浩渺宫。”萧既明声音不大，却是不容拒绝的语气。

“你的身份不适合出现在神族的地盘，而且那天烁家的人很多，你要是突然发疯，会给我带来很多麻烦。”越桑渝还是选择拒绝。

“你对我也太没有信心了，简纯那次事出突然，我没有心理准备才差点杀了她。”萧既明看上去对自己很有自信：“而且我去浩渺宫有自己的目的，也顺便查一下简纯的身份。”

“我可以自己去冥渊。”阳炽连忙说。虽然他不知道越桑渝要他去魔族干什么，但他心系家人，也不敢在这种时候与萧既明同路。

“那好。”越桑渝妥协了：“但在我们到达魔族领土之前，你必须隐藏自己，不能去见你的家人。”

“是。”阳炽应下：“我可以在冥渊附近等二位。”

“不，你要越过冥渊，去往岚城，在那里等我们。流云答应为你除去身上的流放烙印，你不用担心入不了魔族。” 越桑渝说。

“为什么？”阳炽不明白。

“现在告诉你会吓到你，你到了岚城自然就会明白。” 越桑渝没有解释。

阳炽想了想，向萧既明与越桑渝行了一礼：“遵命。”

阳炽退出了房中，越桑渝也准备起身了。续魂丹不愧是世家罕见的灵药，仅仅一个晚上就让他的伤势恢复了大半。

看着越桑渝穿好衣服准备束发，萧既明突然说：“你背上的伤还没好，我帮你。”

越桑渝没有拒绝，将梳子和发带递给萧既明。

“前日你在我耳边说罪城有内奸的时候就料到是他了吧？为什么还要对他说你是看到噬生龙才发现的？”萧既明边帮越桑渝束发边问。

“以后还要与他接触，没必要让他太忌惮我，”越桑渝淡然道。

“为什么要放过他？”萧既明问。

“你连原因都不知道就答应我了？”越桑渝反问。

“我不想驳你面子。”萧既明笑道。

“你会顾及别人的面子？”越桑渝不信。

“别人不会，你不一样。”

“哪不一样？”越桑渝一怔。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你的判断从来不会错。”萧既明道。

越桑渝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向他解释放过阳炽的原因：“今天早晨流云来找过我，要我拉住你，不要让你伤害他姑姑。我和他聊了聊阳炽。当然，在他印象里，这个人不叫阳炽，也不长这个样子。但我根据他的描述能推断出这是同一个人。”

“哦？”萧既明有了点兴趣。

“他原本是魔族中的一个小官，就因为上司谋反，他没有及时发觉汇报而被株连，被魔族流放，永世不得跨过冥渊。流云离家出走后，魔族找遍三界都没有找到他的踪迹，风曼珠便怀疑他来了罪城。于是他们找到阳炽，以家人做为威胁，要他潜入罪城找流云。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越桑渝平淡地说。

“所以你可怜他？”萧既明有几分不屑，罪城可怜的人很多，这些事他早就习惯了。

“没有，只是因为他对我有用。”越桑渝回答：“越家在魔族的计划快要到了尾声，还需要一个助力。”

“你们神族的事情何必要一个魔族去做，你这样说就是怕我不放过他吧？有时候我真是看不懂你，明明比谁都善良，却总作出一副清冷孤高的样子，你不累？”萧既明对越家的计划没什么兴趣，只是抓住机会调侃越桑渝。

越桑渝没有回答，看着窗外纷纷而落的樱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越桑渝低声说：“大概是罪孽太重，手上血腥太多，总想找办法补偿一些。”

“你为什么要屠杀魔族水家？”萧既明终是问出了一直藏在心里的疑问。

“家族需要。”越桑渝回答。

“你看起来可不像是为了家族可以滥杀无辜的人，而且你对家族的感情也没那么深。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开始，你看起来总是身不由己，是有什么苦衷吗？”萧既明追问。

越桑渝轻轻叹了口气，并不打算回答。

“你不信任我？”萧既明手上力气不由重了些，不小心扯断了越桑渝几根头发。

“不，既明你不要再问了，我……”越桑渝虽然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可萧既明还是听出他颤抖的声线。

萧既明按住他的肩，果然没再问下去。

“对不起。”越桑渝轻声说。

“不用道歉，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对我说出一切的，我等着那天。”萧既明捏了一下越桑渝是肩，不轻不重，刚好是让人心安的力度。

越桑渝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有哪里不对，问萧既明：“为什么束发你束了那么久？”

“你头发太多太长了。”萧既明声音淡定，却没藏住那声坏笑。

“把镜子给我。”越桑渝冷声说。

“大男人照什么镜子？”萧既明也不掩饰了，直接笑出了声。

越桑渝直接聚灵力于指尖，凭空在眼前画出一面水镜。看了一眼镜中的倒影，越桑渝淡然将水镜化成一汪水，往萧既明身上泼去。

萧既明一拂袖，挡下了向他泼来的水。在越桑渝耳边低笑。

越桑渝转过脸去，不理他。

萧既明一边笑一边解开他给越桑渝束的女式发髻：“我爹还活着的时候，天天给我娘束发，我看久了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后来我爹离开了，好多年都没有音讯，娘等得神情恍惚，我就学着爹的手法给她束发，她就会很高兴。”

“没想到你这样的人还会这个，世人都说你狷狂桀骜，让人不敢接近，可我觉得，你要是真娶了妻子，一定会对她很好。”越桑渝不由轻笑。

“大仇未报，我还不想这些东西，而且现在我还没有遇到足够让我动心的女子。”萧既明重新给越桑渝束好了头发。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越家美人无数，我可以给你物色几个。”越桑渝转头看着萧既明，眼底是难得的愉悦。

“都说了仇还没报，我没有娶妻的打算。”萧既明轻描淡写地说。